《钗头凤》赏析

红酥手，黄籘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这首词，写的就是南宋爱国诗人陆游自己的爱情悲歌。

故事是这样的：公元1155年，陆游在家乡山阴（今绍兴市）闲居，正是春和日丽，万花妍放，陆游随意漫步到禹迹寺的沈园。当时沈园是一个布局典雅的园林花园，园内花木扶疏，石山耸翠，是当地人游春赏花的一个好去处。

在园林深处的幽径上，迎面款步走来一位绵衣女子，低首信步的陆游猛一抬头，竟是阔别数年的前妻唐婉。在那一刹间，时光凝固了，两人的目光胶着在一起，都感觉得恍惚迷茫，不知是梦是真，眼帘中饱含的不知是情、是怨、是思、还是怜。

遥想十年前，陆游刚满二十岁，娶表妹唐婉为妻，初时夫妇感情很好，都以为可以偕老百年，不料，正如陆游后来那句诗说道：不如意事常千万。陆游的母亲很不喜欢这媳妇，硬逼迫儿子休弃了妻子。命运就是如此作弄人，给人有美丽的开端，却不给人有美满的结束。不久，陆游从母亲之命另娶王氏为妻，唐琬也改嫁绍兴名士赵士程。

本来陆游借着苦读和诗酒，麻醉压抑着自己对前妻的思念，已似乎渐渐淡忘了心中的痛。而唐婉也在赵士程的呵护关怀下，也渐渐平复心灵的创伤，将要萌生新的爱意。此时此刻沈园的不期而遇，四目相对，压抑和尘封了的委屈、思念以及悲痛，一下子全涌上了心头，两人都几乎无力承受。但是，只是无言的相互看着，心中纵有千般心事，万种情怀，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这次游沈园，陆游是闲悠的，但是唐婉却是在丈夫赵士程的陪同来的，此时丈夫正在不远处的亭子布置着酒菜，等待妻子来浅用。在好一阵恍惚之后，唐婉终于提起沉重的脚步，留下深深的一瞥之后走远了，只留下了陆游在花丛中怔怔发呆。

和风袭来，吹醒了沉在旧梦中的陆游，他不由地循着唐婉的身影追寻而去，来到池塘边柳丛下，遥见唐婉夫妇正在池中水榭上进食。隐隐看见唐婉低首蹙眉，有心无心地伸出玉手红袖，与赵士程浅斟慢饮。这一似曾相识的场景，看得陆游的心都碎了。昨日情梦，今日痴怨尽绕心头。

此时，唐婉遣仆人送来酒食，陆游知道，佳人已作他人妇，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只能接过酒杯，怔怔的出神。当回过神来，不知何时唐婉夫妇早已离去。他悲苦欲绝，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感概万千，血泪迸发，提笔于身旁粉墙上，写下一阙钗头凤便走了。

开头三句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是回忆往昔与唐婉偕游沈园时的美好情景，当年此时此园中，佳人玉手红袖，才子玉树临风，相顾私语，浅谈微笑。

曾几何时，青梅竹马、耳鬓厮磨的陆游与唐婉都擅长诗词，他们常借诗词倾诉衷肠，花前月下，二人吟诗作对，互相唱和，丽影成双，宛如一双翩跹于花丛中的彩蝶，眉目中洋溢着幸福和谐。两家父母和众亲朋好友，也都认为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于是陆家就以一只精美无比的家传凤钗作信物，订下了唐家这门亲上加亲的姻事。很快，一夜洞房花烛，唐婉便成了陆家的媳妇。从此，陆唐更是鱼水欢谐、情爱弥深，沉醉于两个人的天地中，不知今夕何夕，把什么科举课业、功名利碌都暂时抛置于九霄云外。

陆游的母亲唐氏是一位威严而专横的女性。她一心盼望儿子陆游金榜题名，登科进官，以便光耀门庭。目睹眼下的状况，大为不满，几次以姑姑的身份、更以婆婆的立场对唐婉大加训斥，陆游心中悲如刀绞，素来孝顺的他，面对态度坚决的母亲，迫于母命难违，只得答应把唐婉送归娘家。

这种情形在今天看来似乎不合常理，两个人的感情岂容他人干涉。但在崇尚孝道的中国古代社会，母命就是圣旨，为人子的得不从。就这样，一双情意深切的鸳鸯，行将被无由的孝道、世俗功和虚玄的命运八字活活拆散。陆游肯定不敢直接指责母亲的不是，只能说是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恩爱夫妻被迫分离，使他们两人在感情上遭受巨大的折磨和痛苦，几年来的离别生活带给他们的只是满怀愁怨。这不正如烂漫的春花被无情的东风所摧残而凋谢飘零吗？

夫妻俩落得如此不幸结局，当然不是事先所能预料的。为什么当时没有将各种因素考虑清楚，就匆忙结下这段姻缘？为什么婆媳关系会越来越僵，终至不可收拾呢？为什么......他自己实在无法解答，只有一迭声地长叹：错！错！错！

春如旧，依然是从前那样的春日，但是，人却今非昔比了。以前的.唐氏，肌肤是那样的红润，焕发着青春的活力；而如今的她，经过东风的无情摧残，憔悴了，消瘦了。人空瘦句，虽说写的只是唐氏容颜方面的变化，但分明表现出几年离索给她带来的巨大痛苦。象词人一样，她也为一怀愁绪折磨着；象词人一样，她也是旧情难忘、相思不舍啊！

泪痕红浥鲛绡透，通过刻画唐氏的表情动作，进一步表现出此次相逢时她的心情状态。旧园重逢，念及往事，她能不哭、能不泪流满面吗？

桃花落，闲池阁。虽是写景，但同时也隐含出人事。桃花凋谢，园林冷落，这只是物事的变化，而人事的变化却更甚于物事的变化。象桃花一样美丽姣好的唐氏，不是也被无情的东风折磨得憔悴消瘦了么？词人自己的心境，不也象闲池阁一样凄寂冷落么？一笔而兼有二意很巧妙，也很自然。

下面又转入直接赋情：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虽寥寥八字，却很能表现出词人自己内心的痛苦之情。虽说自己情如山石，痴心不改，但是，这样一片赤诚的心意，又如何表达呢？明明在爱，却又不能去爱；明明不能去爱，却又割不断这爱缕情丝。

刹那间，有爱，有恨，有痛，有怨，再加上看到唐氏的憔悴容颜和悲戚情状所产生的怜惜之情、抚慰之意，真是百感交集，万箭簇心，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再一次冲胸破喉而出：莫，莫，莫！事已至此，再也无可补救、无法挽回了，这万千感慨还想它做什么，说它做什么？于是快刀斩乱麻：罢了，罢了，罢了！明明言犹未尽，意犹未了，情犹未终，却偏偏这么不了了之，而在极其沉痛的喟叹声中全词也就由此结束了。

然而，沈园的爱情悲歌还在继续。

此事不久，朝中重新召用陆游，陆游奉命出任宁德县立簿，远离故乡山阴。翌年春，莫名的憧憬，唐婉重游沈园，徘徊曲径，见粉墙上陆游题词，反复吟诵，想起往昔二人诗唱词和的景象，不禁泪流满面，思绪万千，肝肠寸断，不知不觉中，提笔于其旁和了一首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唐婉是一个极重情谊的女子，与陆游的爱情本是十分完美的结合，却毁于世俗的风雨中。赵士程虽然重新给了她感情的抚慰，但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与陆游那份刻骨铭心的情缘始终留在她情感世界的最深处。自从看到了陆游的题词，她的心就再难以平静。追忆似水的往昔、叹惜无奈的世事，感情的烈火煎熬着她，使她日臻憔悴，悒郁成疾，在秋意萧瑟的时节，化作一片落叶悄悄随风逝去。

老百初识钗头凤背后的这场爱情悲剧，就想起了毛宁唱的歌曲晚秋：在这个陪着枫叶飘零的晚秋，才知道你不是我一生的所有。蓦然又回首，是牵强的笑容，那多少往事飘散在风中。怎么说相爱却注定要分手，怎么能让我相信那时一场梦。情缘去难留，我抬头望天空，想起你说爱我到永久。于是，我就有了疑心，想必这歌词不论是原作者许健强，还是后改编的苏拉，都或许是受了陆游唐婉一唱一合钗头凤的启示。

陆游得到唐婉去世，悲痛欲绝，心灵遭受深深的创伤，终生难以释怀，沈园从此成了他对唐琬思念的承载，成了他梦魂萦绕之地。

此后他北上抗金，又转川蜀任职，浪迹天涯数十载，寄情于政业以及山水等，欲借此忘却对前妻的思念。然而去乡越远，唐婉的影子却越萦绕身前身后，凄惨的往事往往令他半夜惊醒，以至醒来泪湿枕头。心中藏着多少爱和愁，想要再次握着你的手，温暖你走后冷冷的清秋，相逢也只是在梦中。

公元1199年，诗人七十五岁时，上书告老，常常蹒跚于沈园，反复吟诵唐婉的和词。脑海中那尴尬又深刻的意外见面，始终历历如目。终觉有辜前妻情义。于是写下沈园怀旧：

其一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帐然。

其二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疑是惊鸿照影来。

（后人根据此诗，将沈园开辟了沈园十景中的春波惊鸿、宫墙怨柳）。

的确，沈园是陆游怀旧的场所，也是伤心之地。想着沈园，又怕到沈园。春天复来，桃红柳绿撩人，鸟语花香恼人，风蚀残年的陆游没有亲至沈园寻觅往日芳影，然而那次最后的际遇，伊人哀怨的眼神、差怯的情态、无可奈何的步履、欲言又止的模样，始终教陆游念念不忘。79岁一天夜里，他梦到沈园，醒来感慨万千，于是又赋梦游沈园诗：

其一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其二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后人根据此诗，将沈园开辟了沈园十景中的踏雪问梅、残壁遗恨）。

陆游八十五岁的一天，正是春光明媚，诗人忽然感觉到身心爽适、轻快无比。原准备上山采药，因为体力不允许就折往沈园。此时沈园经过了一番整理，景物大致恢复旧观，陆游满怀深情地写下了最后一首沈园情诗：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此后不久，陆游就溘然长逝了。给后人留下了一段深挚无告、令人窒息的爱情悲歌。

陆游一生留下了大量的诗篇，但为怀念唐琬、追忆沈园之邂逅就留下了十多篇诗文，正因为这些催人泪下的故事和感人至深的诗篇，人们不仅将沈园作为怀念诗人的纪念地，而且还将沈园作为执著爱情的寄托。

沈园经历八百年的兴衰，至绍兴解放之时，仅存一隅。郭沫若先生1962年游历沈园时，仍是荒凉不堪，曾作钗头凤描写园中的景象。其中上片是这样写的：

宫墙柳，今乌有。沈园蜕变怀诗叟。

秋风袅，晨光好，满畦蔬菜，一池萍藻。

草，草，草。

1963年，沈园被确定为浙江省文物保护单位。在原址上重建了仿宋园林，经过数年的规模性建设，有序地分布了沈园十景，形成了绍兴古城内的一处重要旅游景区。人们现在所以到沈园，除欣赏古典园林之外，更多的是去那里感受人世间的美好爱情，沈园实际上已经成了绍兴的爱情主题公园。

1985年，老百当时还是青春年少的小百，从新疆粮校毕业，分配到远离故土的一个偏僻小县下面乡村粮站上班，恶劣的工作生活环境，使小百心情极为懊恼，夜半读诗词，试着也填写了一首钗头凤：

残破屋，浮尘路，西风蔽日满黄雾，

人粉面，衣帽乌，妆洗才罢，半盆泥水。

土！土！土！

望昏月，饮孤酒，啼泪惊梦几时休。

恨少年，未折腰，到此恶地，空留才抱。

恼！恼！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