荟萃馆

位置:首页 > 范本 > 文学

说长道短痛忆映实散文

文学7.45K

我很爱听你说话。听你那渾厚、洪亮的嗓音,条理清晰,措辞准确,落墨纸上都无须改一字;可有时又怕你来电话,你太较真,国家、社情、同事间、人情世理,总要畅胸坦怀地没完没了,弄的我家人有急事也打不进电话,你侄女就抱怨说:准是我陈叔又发表“长篇演说”呢!

说长道短痛忆映实散文

没办法,“较真”是你的习性。

我们相识相知五十多年了,你最初到我家——承德离宫西山26号,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翌年仲夏,你中专刚毕业,就跑来告诉我,你破格被分配到承德名校一中。中师毕业教高中,我当时有多高兴!领导者终归识才善任,而才子又常是命运多舛。

你从学生时代就同文学较真。你研读了大量的中外文学名著,滋养了你对文学的认知和深爱,对时下文学现状也常有独到己见,偶尔也试笔。一次,你送来小说《普通的人》给我看,作品立意较新,文笔也干净利落,便推荐给当时河北唯一的文学期刊《蜜蜂》,发在1959年的10期上。

你喜交文友,对本地区崭露头角的文学青年宠爱有加。1962年初夏,你曾贸然用两夜一整天的星期假日,往返七百余华里,去兴隆大深山里,拜会时为青年农民诗人刘章。其间除夜赶火车、日乘汽车,尚须步行往返八十华里的深沟山路,一条游荡于大沟里的河水,竟让你来去蹚了32次,回程还赶上了暴雨水涨,几多险情,吓得你魂惊意乱。可你还庆幸此访的如意与满足,总算与诗人有一顿饭工夫的交谈,终没误了周一准时走进教室。

你痴迷文学,想出成果。可在那强调文学要写工农兵的年代,你自感久居学城、远离工农是创作好作品的一大软肋。机会总是等待有理想并坚定追求的人,可巧,1963年承德一深山区宽城建县,需地市各单位抽调干员支援,在有些人不情愿的情况下,你抢先报名,如愿去了宽城中学。

新县址临山,山高川窄。有的房舍就建在山根,与生产队相连;可在你眼里,这正是接近农民生活的最佳境。与县城隔河相望的下河西大队,支书赵仁是著名的先进人物。你向校领导请示,主动与下河西大队党支部联系,星期假日你去生产队与社员一起劳动,并帮助村里建夜校,你晚间定时去教课,更多地结识了农民朋友。你这一破常规的举动,尽管校领导支持,却招来某些同行的白眼。虽说当时提倡干部参加劳动,但对教员并无硬性规定,独树自会招风。

而你,为写作,既要加载自我的辛劳,去熟悉农民,又要加劲做好教师的主业,教好学生。讲课绝对是第一流的。时任县文教局领导韩永全曾说:听陈凤翔(映实的真名)老师讲课,真是一种艺术享受。他多次组织各校教师去听你的课。

你去宽城没多久,我也奉调省文联。再见面,已是1973年,我从石家庄去宽城看望你。那时你已重新拿起笔,在当地报刊发文章,赶写长篇小说《扁担商店》。我特高兴,这是个闻名全省的典型——都山亮甲台供销社主任郑连玉,长期担着扁担深山里送货,并带回山里的土特产,很值得赞颂的新人形象。更高兴的是,你对文学依然那么痴迷,依然肯吃苦。在县领导重视下,把你调到县文化馆,便于你下乡,去都山采访,并和郑连玉一起挑担串山沟卖货。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老编辑邢菁子非常关心这部长篇,两次与你交谈,并列入出版计划,后因种种变化长篇未能问世。新时期你以这些素材写成系列中短篇小说,在《长城》等大刊物发表,后结集为《山里的世界》一书,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这是你到省工作以后的`事。

无须讳言,1979年你调省工作,是我硬“拉伕”来的。新时期伊始,省里决定办大型文学期刊《长城》,让我筹办,可当时既不给编制又不拨款,我只好找关系、拉熟人帮忙,你和潮清、谷峪、刘小放、孙耀等文友,先后被“拉”来。你从没当过编辑,可我相信你鉴赏作品的才能。开始你编评论稿,没过多久就独挡一面。这时,你的评论文章很出众,我和你的朋友们都劝你:就朝文论下狠劲,在全省肯定能拔尖。你笑笑,并不作答。省作协组织作家、编辑深入生活,你回老家平泉,挂职县委农村工作部副部长,你的实干,受到县委书记的赞赏。时隔两年,你又报名去顺平县扶贫,又一次展示了你的较真、实干精神,业绩斐然,不仅受到顺平县委表扬,还让你在全县干部大会上介绍经验;当地干部、老乡年节都来看望你。

你较真生活,生活没有亏待你,真的提升了你对生活复杂性的认识,自然也提升你的写作。你笔下的中篇小说《渴望年轻》、《境界》、《蜘蛛》等,既有深刻的历史反思又蕴涵人的生命意识,是你这一时期的小说新成果。有的被《中篇小说选刊》选载,有的被选家收入专集。小说《山里的世界》获省作协创新奖。散文《和狗一起吃饭的日子里》、《不死的童年》等,倾诉了你多灾多难的人生经历。散文《从小就想做个大公鸡》获《民族文学》奖。你的文学评论文章也越写越好,你是河北作家中为数不多的创作和评论都很出彩。《铁凝及其小说艺术》获河北省文艺振兴奖。

说到较真,不能不提你对河北文学院泼洒的心血。筹办之初,为选拔、考察合同制作家,你不顾自己晕车、呕吐,乘车钻山沟,认真研读他们的作品。有的长篇你星夜细读;对没发表的初稿,你读的更细,诚恳的提修改意见。学员们都热望你读他们的初稿,帮他们开阔思路,提升作品的灵性与厚度,真诚视你为师,关仁山、阿宁等都十分敬重你。河北以合同制成功培育作家为全国之先,确有你的一大功。

当然,视文学为生命的你,主业再忙也不会丢弃写作的。你常是把偶然捕捉到的灵感,随手记在纸上,为此还闹出点小误会。一天,你夫人白鹤兰在电话里“告”你,老陈污损我,说我是狗!我说,不会吧?鹤兰哭泣说,他在桌上留纸条,说他跟狗在一起吃饭……哭诉罢,又嘱咐我,你千万别说他,他会知道是我告诉的!她常是这样,“告”完了又叮咛。几个月后,我见《散文百家》刊发了你的《和狗在一起吃饭的日子》,我知情偷笑;鹤兰也理解了你写作的甘苦。

日常鹤兰有点怕你,你绝对是一家之主。这权威是你以自身作为树立的。你多次说过,一家人的饭菜多是你买、你做,大小人的衣服,学生用品,包括零食、水果,都是你买,且让家人绝对满意。尤其是你退休后,你读书写作又管家,还特珍惜时间,有病不去医院,怕耽搁时间,就去药店自己胡乱买药。我老伴韩永慧在医院工作一辈子,成了你的医务顾问,你常来电话求医问药。永慧极力反对这种做法,劝你有病去医院,你一口一个“韩姐”地乞求,把医院看病费时之难罗列一大堆,愿她继续指点你买药。一次,你在电话中说你耳聋了,什么都听不见,枕巾上还流有褐色印痕。永慧催你一定去医院!一检查,是耳秽久积堵塞。医后,你回家的路上来电话,兴冲冲地说:韩姐,这世界真美妙,车叫、人笑,声音大得震耳。大夫给我掏了近三个小时,一大堆耳秽……事后,你依旧是问病自己买药。怕永慧说你,你就向得过类似病的人打问、买药。同楼住的一好友说你是:拼命写作——累病——拿稿费买药——再写作——再病……恶性循环。可你,以写作为神圣,沾沾自喜道:“放心,我写到八十岁没问题!”

你“较真”的犟劲又来了,这回你错了!以前,你与文学写作较真,得到成效,也增强了你自信力;你为人处事较真,也多是你对,“我判断的没错吧?”常是你的反诘,可现在,你面对疾病任性,长时期自己买药,等于自我医治。如此过于自信就是自误。病魔才不理睬你深爱的文学,它只会作孽。

你咳嗽的越来越厉害,来电话常被连声的咳嗽打断。我催你去省二医院(省会最好的医院)检查,你说在“太行”(与你家相邻的厂区小医院)查过了,没事儿。没过几天,你又来电话,要我去省医院给你买一种德国进口的止咳药。我问:你问过大夫吗?你说:李世均咳嗽就是吃这种药治好的,药店没有,就省医院有。我马上去省医院买了三盒,送到你家。你激动得哭了,说:都快八十岁的人了,还爬上六楼,我自己上下楼都困难……我第一次见到你流泪。鹤兰谢我时也抱怨你:“他就是不去二医院,认准“太行”了,输液也是太行的大夫来家给输,就怕误他的写作,输液时还改着几万字的中篇呢!”

我即刻劝你:“都啥时候了,你还拼命!”

鹤兰说:“我常说他是“热爱生活,不珍惜生命!”

真是一语道破,触到你的痛处。其实,珍惜生命的人,受用生命的日子才会更长,可你就是不觉醒。

春节我回了趟承德老家,回到石家庄便去看望你。你的咳嗽一点也不见轻,和我说话常被连声咳嗽打断。你向我学说春节前的老干部座谈会上,你如何向领导提建议,还反驳一位同事的馊主意。你咳嗽得讲不下去,才说会后你再个别谈。会后,你真的又给党组书记打了“长篇”电话。你咳得这么厉害也不忘较真。

我真怕你的病被耽搁,再次劝你去省二医院住院检查,你的较真劲儿又来了,死活不去。我真不知你怎么想的?和大医院有如此之深的隔膜?就这么又拖了半个多月。一天,我带上一万元钱,约上你的老邻居苑纪久(也曾是你的领导),还有负责老干部工作的周晓民,我们约定,无论如何也要送你去省二医院,查个究竟。你见我们坚决,才同意小周去打车,背你下楼。到省二医院一查,肺部特发性纤维化、严重全心衰竭。大夫惋惜:为什么不早点来检查?但说给你的是肺炎。你一听不是绝症,犟劲又来了,恳求大夫:“您能不能多开些药我回家去输液?”大夫叹息地:“你呀,真不知你的病情有多重?”你这才勉强同意住院。但大夫背地与鹤兰我们说:肺纤维化和严重心衰都是很难治愈的。你姑爷许骥(北京某大医院心外科大夫),从北京赶回来,看了你的检查结果,也摇头叹息:没办法了,只能维持……

还好在省二院大夫精心调理下,一个月后,你的咳嗽减轻,也能吃些东西,气色也有好转。我隔一天看你一次,你说话也多些。你说:“给《长城》的中篇《厕所的历史》发表了,你一定看看。”我说:“不错,结尾很精彩!”你笑了,接着你就说要出院。你又来了犟劲,姑爷、鹤兰谁劝你也不听。

出院十多天,病情又加重了,家人和我就劝你快回省二医院,怎么也说不动你;可这时,不知什么原因,你想见我更勤了,不论大清早或正吃中午饭,接到鹤兰的电话,我就赶忙骑车子去。你躺在床上,眼巴巴地瞧着我,让我坐近些,就是不说话,更没了病重前那滔滔不绝的话语;我猜想你一定有话要说?或意识到什么?但我敢肯定,你决没有悔意,若那样,你就不是陈映实;你不开口,我就劝你去住院:明明住院渐好,咋就不去?你知道此刻我的心有多急、多苦!你总用那双固执而不容更改的眼神瞅我。僵持许久,你终于吐口说:明天去!——这是5月10日中午你给我的软和话。我当时真为你高兴!可就在这天晚10时30分,接到鹤兰的告急电话,她哽咽地说,您快来吧!老陈倒在厕所里不行了……

就这样,你走完了跟自己较真一辈子的人生路。

你虎年来虎年走,才72岁。悲痛中,那句“性格即命运”的至理名言,长久萦绕于我的酸苦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