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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褥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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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褥疮”俗称为“压疮”,是多种疾病的一种常见并发症。毫无疑问,“褥疮”是长在床垫上的疮。褥,就是褥席的意思。一个人能大跑大走,不仅仅只是幸福的事,更重要是不会得褥疮的。最初接触“褥疮”是在外科教科书上,那时老师说“褥疮”就像一个政权,一个政权的保护重在防微杜渐,一旦内部腐朽,就会土崩瓦解。言下之意,得了褥疮治疗非常困难。我现在只记得“褥疮”分为三期,第一期就叫“瘀血红润期”,这个时候组织在缺氧,像一条鱼闷在热锅中,等待腐烂。其它的褥疮理论都已经还给了老师,不知老师收到了没有?

经典散文:褥疮

我后来治疗了很多并发褥疮病人,当然大部分都没有彻底治好,只有少数因为运气好而痊愈。第一次治疗褥疮是一个外地病人,那时先师还在世。病人四十来岁,因为为人建房从高处跌下,腰椎骨折导致马尾神经损伤。如果是现在及时手术,可能就不会有后来的剧情。那个时候农村的办法只能是躺在床上静卧,静卧,等待机体自己来修复。修复得好可以行动如初,修复不好,就像托尔斯泰所说的那名句:“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病人也能够下地走路了,虽然肌肉萎软无力而蹒跚。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病人感觉减弱的足后跟因为挤压就开始肿胀,像上面说的那条“鱼”。后来那“鱼”腐烂了,烂成一个洞。脓流得越来越多,洞开得越来越大,并且恶臭到满屋都是气味。因为先师是享誉一方的外科名医,病人就不远几百里跑来治疗。虽然先师是名医,对这种神经性原因也是没有特别好的办法。先是清创,从疮口中清出几块鱼刺般的死骨,那种恶臭大概就是从它身上发出来的,后来就是每日冲洗换药,保持引流通畅。再后来就是用生肌的药,如自制的玉红膏,有时也加一点蛇蜕散。《本草纲目》说“蛇蜕”治漏疮肿毒,无不用之即效。先生认为那个东西还能除恶臭,大约是叫“以毒攻毒”。前后治疗了一个多月,洞虽然小了很多,恶臭也没有了,肉芽也变红了,但伤口还是没有愈合。那时住院的费用虽然不像现在超贵,但也不轻松,特别是针对普通家境的农民。病人虽然很有信心,奈何治病总是要把钱的,况且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就带点外用的和内服的药打道回府了。到了冬天的时候,病人的父亲又来复诊,伤口还是没有愈合,又是继续用药,像个无底洞。那一次,他的老父亲特地从家里为我带来一床新棉絮,那絮绒不是我们本地产的那种,颜色淡黄,纤维细长,明润而又有光泽,上面还歪歪斜斜用红色絮筋写了“妙手回春”几个大字。真的花了一番心事。我非常感动地收了下来,内心却很惭愧,毕竟他的病并没有回春。农村人的善良和淳朴可见一斑。那床絮至今还用着,虽然只有三四斤重,盖在身上却很温暖。我的母亲后来看到了,一口说出这是什么什么棉,因为产量低,我们本地很少有人种,但质量却很好。那时年轻,母亲说的话多数听来漫不经心。现在,当年为他治病的先师已经走了,差不多离开了二十三年;一口能鉴定这絮绒的母亲也走了,再想听它唠叨只能等来世;曾经饱含的一颗初心也慢慢变了,变得自己不认识自己。由于遥途路远,音讯杳无,不知那病友情况如何?估计不容乐观,但我常常想起这件事,或许是因为心中有愧,或许是那床棉絮激起了我对从前的怀思。

第一次看到病人伤口生蛆是一位髋关节结核合并褥疮的。那个时候虽然已经做医生七八年,但骤然看到蛆在伤口内爬来爬去,内心还是??吃紧。那些米粒大小的白色小虫,旁若无人,自在折腾着,让我想到了其它很多。病人是一位女性,只有三十多岁,有一种林黛玉式的病态美。那个人让我想到了红颜薄命。我现在写出来其实有些残忍,仿佛亵渎了红颜。她患病的历史很有些年头,最初因为关节痛当作风湿治疗了好多年,中间或许缓解过,因为抗风湿的药大多有止痛的作用。后来肿胀加重了,关节破坏变形,不能行走,只能长期卧床。再后来,那肿胀的髋关节处冒出了豆渣样的东西,由于皮包骨,长期在床上挣扎,骶骨后面破皮感染了,并且越衍越大,烂苹果似的扩散。那个时候,我供职的那家医院是专门治疗骨病的,病人多数来自外省外县,到现在依然有很大的名气。正是一个大热天,病人坐长途车过来,由母亲和丈夫抬上二楼,一番折腾,苍白的脸上汗珠如粒,呻吟声伴着粗气。她其实是在极力地镇定自己,有教养的女人就是不一样。主治的张先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好医生,带着我为病人换药,先是看髋关节。关节由于长时间的护痛,已经不能伸直,围绕关节的四周,窦道像一条条溪流,流出泥沙。只不过那泥沙,像我家乡白鸭山麻溪河现在正流淌的“米浆水”。清洗完髋关节的伤口后,病人母亲说,腰骶部还有一处伤口,等到侧过身,泥黄色的脓液已经浸透卫生纸(那些年,用卫生纸糊伤口的病例见得不多不少),掀开卫生纸,看到骶部连同一侧的臀部,有巴掌大的溃烂。正是在清洗这溃烂的时候,我们发现了那米粒大小的白色小虫,在一堆烂肉中蠕动,徘徊来,徘徊去。所有人虽然惊异,但都没有做声,连窃窃私语也没有。我看到张先生和平常一样,很平静地清洗伤口,双氧水、盐水、棉球、纱块,一遍又一遍,直到露出红鲜红鲜的肉……

这个病人后来住了很长时间,经过抗痨治疗后,又做了几回手术,一番折腾,虽然营养不好,总算大有好转。那时住院条件差,除了一个老爷吊扇外,就只有等自然风了。炎热的`夏天,病房老有一种淡淡的脓腥味,但那女人总是尽量地将自己打扮干净,每一回查房、换药一脸地微笑,显得轻松平静。而她的生活其实是不平静的,常年真正无怨无悔照顾的只有母亲,他那老公,有时连摆设也不是。厄运是生活最好的检验器,多数母亲是那检验器上最忠诚的砝码。我现在想:那时的我们其实也算伟大,拿着百分之六七十的工资,挤干百分之几百的力气,关键是经常为病人设身处地,还绝少牢骚。现在张先生已经是有名的大师了,每天还在诊室劳碌着,老人家的健康就是万民之福。这病人前后在张先生手里治疗了一年多,总算捡回一条命,不过只能依靠拐杖了。很多时候,活着就好!

曾见过一个大范围褥疮的病人,从双侧臀部到大腿外后,肉色暗淡,凸凹不平,像一块块刚犁好的稻泥田,可看到翻出的泥埂。每天都有大量的渗液,几个小时不换就会湿透。病人是一位退休工人,接近八十岁。脑溢血中风以后,除了能断断续续地说几个单音节,知道吞烟流食以外,其它就抓瞎。由于营养缺失,低蛋白,浮肿,到最后连下针的地方也没有。所有人都知道这境况其实是没救的,生命的存在对他已经没有实质意义。老人有退休工资,又有医保,这个时候钱不是问题,钱对老人来说连解手纸也不如。好在他的老伴很贤惠,对医生总是一脸的微笑,明知不可为而破絮包头往前闯。人们常说久病妻也嫌,这道理虽然放之四海而皆准,对他,也许就是例外。那么多年,我不知道在深沉的暗夜时,看到枕边人已经行尸走肉,她的内心动摇过没有?也许有。但她还是那样的不厌其烦,直至老人走到终点。这老人真的很幸运。那天我在电梯间遇到她到医院还借的用品,她还是一脸的浅笑。我感觉这浅笑已经轻松多了,皱纹从眉头舒展开来,仿佛一块石头从山上落到了深涧。虽然她又可以开始自己新的生活,或许某个转转不眠的深夜,还会想到他。因为那毕竟是相濡以沫的伴。

我的母亲因为多年的心房纤颤,长期应用抗凝药,到最后一天深夜出现了大面积的脑溢血,直至离开也没有一刻清醒过。我们兄妹三还算是比较孝顺的人,在那最后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天天为她定时鼻饲、擦洗、翻身,但到后来一侧的小腿腓肠肌处还是出现了褥疮,大约是褥疮的第二期,虽然没有溃烂,皮肤已经瘀暗,像一滩塘泥。母亲最后还是因为肺部的感染、油干灯尽而离开。离开的那天中午出奇地安静,像一片云,飞上了青空。我后来想:当母亲出现大面积的脑溢血时,我们其实是不应该去抢救的。这话虽然说出来很残忍、很无孝道,但是我真实的想法。母亲的最后时光,她的昏迷让她失去了一切生命的能力,在床榻之上挣扎,受到的折磨也许是她一生中遭遇的最大的痛苦。想起来现在还怕。那时我看到她没日没夜不自主的躁动和呻吟,心仿佛在炭火上熬烤。如果母亲还坚持数月或更长时间,我真的不知道还会不会厌烦。久病床前无孝子啊!但是,假如不救,可能又是另一种后悔。有些事,真的不能两全。

这世上最无情无义的东西大约除了“时光”以外,就可能要算“病魔”了。它不分青红皂白,也不管你是红颜还是衰骨,入了它的法眼,它就会蛮横无理,像某些强势的权门,变着戏法尽情地在股掌之中玩弄奚落一番,再挥手之间把你打得一败涂地。所以,《法句经》上说:健康是最大的利益。世事如何不公,人心如何叵测,现实如何骨感,健康总还算是自己的。而我们,却常常为了怒放生命把它当作屁,不能健康活着,所有其它,屁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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