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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美文欣赏

文学2.72W

天堂蜂群

父亲美文欣赏

父亲躺在木屋中,栖息面山三年,他仍在地面上,背朝黄土面朝天。

面山上几块自家的菜地,月亮菜低垂着脸,豇豆用藤萝向前延伸着,玉米踮着脚眺望原野。那时母亲就像一株向日葵,寻找着丢失的太阳。她说,老头子睡在这里,你们远走高飞,我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母亲这样说的时候,我听见木屋里父亲哼了一声。父亲生前就是这样,对母亲说的话不满,就会哼上一声。他们一生并不和睦,很少交流。可是母亲在父亲的棺木边,总是哭得昏天黑地,甚至晕倒。她把父亲的生平编成哭词:“我的姊妹呀,你身体不好命比黄连苦啊,你躺在床上我端茶倒水不分昼夜啊……”她称丈夫为“姊妹”真是创造。

对于存在于地面上的亲人,我们总是寄寓着人寰情怀。这大约就是厝放三年的风俗的意义吧。古人遗留“丁忧三年”的习俗,真是尽了孝道。我没有在父亲身边丁忧三年,但只要父亲还在地面,我就不时回归故乡,与他深谈和静坐。三年来,我在隐隐不安中度过。一次清明祭扫,一点星火将荒山燃着,火借风势,肆虐地席卷面山,几个乡亲慌忙用树枝扑打,母亲颠跑着用木桶提水才将火浇灭。由此我对父亲的居所更是深感不安。

前年腊月,三年已满,决定安葬父亲。我踏遍房前屋后,为父亲寻找理想的穴居之地。小王冲是丘陵地带,几十亩稻田,几方水塘,几座山峁。印象中的家乡广袤无垠,可搜寻每一寸土地,我发现村落的土地是那么有限。我用哪块土地将我的父亲埋葬?我将锄头举到半空,用力挖下去。乡亲们说,挖三锄头,口里要念叨“一挖金,二挖银,三挖聚宝盆”。我觉得无论是祈祷还是象征,这样念叨只不过体现了发财的梦想。于是我振振有词地表达了三句更有寓意的动土宣言。

父亲生前没有坐过八抬大轿,现在,在鞭炮齐鸣中,他享受到了。一只大红公鸡骑在木屋上,几只蜜蜂嗡嗡地护送着,八个汉子起轿,向塘柏山进发。作为长子,我在前面引路,顺着山坡,一路向上。这山从菖蒲岭延伸过来,突兀而起,脉络清晰。父亲生前说过,新文化运动发起人之一、著名教育家、我的堂叔父王星拱先生就曾厝放于此山。

到目的地停下,开始敛棺。照旧习子女不可目睹,我倚一棵颤动的松树,遥望着。蜜蜂绕着棺木,嗡嗡地飞。时值三九寒冬,蜜蜂早该冬眠,它们从何而来?

棺木打开,蜜蜂嗡的一声喷涌而出。敛棺老者吓得大叫一声。数百只蜜蜂!仿佛从棺木中飞出的精灵,莫不是戏剧中梁祝化蝶的传说在我父亲身上应验?那蜜蜂炸开了窝,整个塘柏山一时肃穆。飘荡的野蜂,不蜇人,绕着棺木嗡嗡地转,像吟诵着天堂的经文。原来是棺盖内倒挂着一只硕大的蜂巢。

数百只蜜蜂温暖的家!这里遮风避雨,冬暖夏凉;这里万籁俱寂,远离喧嚣。这些追寻鲜花、芬芳和美的天使,飞遍旷野,寻觅到生命的栖居之地。他们把我的父亲当成了自然伙伴。这真的是生生不息,一边是生命寂灭,一边是更多生命盎然滋生。

老者说,蜂蜜滴到头骨上,难清理了。我悄悄问,人化掉了吗?敛棺老者说,那还不早就化成光骨头啦!老者用毛巾蒙住脸,戴上手套,强行扒下蜂巢,扔到草地上。我看见数百只蜂窝眼中,蜜蜂从沉睡的梦里惊醒,蠕动。金黄色的蜂蜜流到冬日的荒坡上,荒野四散香甜的气息。塘柏山,你也啜饮着这天堂之蜜!

敛棺老者遇到了难题,棺木中还有密密麻麻数百只蜜蜂,伏在蜂蜜上,或嗡嗡徜徉。老者下不去手,遂以塑料袋套头,抠出二洞视物,再试。但无论如何蜂群挥之不去。下葬活动因蜜蜂问题而束手无策。群蜂飞舞,洗去了山冈上亡灵的气息,让人们从哀伤的氛围中回到现世。有人提议,用杀虫剂灭杀。戕杀这几百只与父亲相伴天堂之旅的精灵,我觉得实在是残忍。可是我们与这些自然之物无法沟通。杀虫剂买来了。塘柏山北坡上,松树垂手而立,苍天笼罩着大地,几百只生灵,举行着一场浩大的惊天地、泣鬼神的殉葬仪式。这一场无声无息的殉葬!

而蜂蜜早已渗透了父亲的骨殖。我的两个姐姐嘤嘤地哭。母亲哭得晨昏颠倒:“你生前受够了苦难,你走后吃够了蜂蜜呀……”

土地被挖开,凿井。井底被修理得平平整整。用芝麻秸秆和稻草点燃,暖井。一堆熊熊的火焰燃起,把穴道烧得温暖。父亲从人间和地面进入土地和原野的怀抱。

我没见着父亲最后的模样,他一生中最坚强的部分归于尘土了。他手掌中的骨头怎样拉扯我长大,他肩膀上的骨头怎样担待生活重负,他头颅中的骨头怎样支撑人生智慧……母亲将墓地后一棵苦楝树连根挖去。我用衣服兜一捧黄土,将父亲埋葬。突兀而起的坟冢,将我父亲的一生总结为一捧黄土。

天地亘古,我念着让生命生生不息的宣言。人生苦短,我辈当终日乾乾,夕惕若厉。

爱在身后二十米

读初中时,家离学校有十几里的山路,那时又没自行车可骑,全靠一双脚板走。

第一天上学时,我起得很早,父亲也跟着起床了。他收拾利索了,就在一旁等我。“你起来干什么?”我问他。“送送你!”父亲指着外面漆黑的夜。“不用了,我都这么大了,又不是小孩子,我不怕的!”青春年少的我,在父亲面前表现得像个大人。况且,与我一同上学的,还有同村的小栓,两个大男人,不就是走山路吗,有啥怕的?

面对我的拒绝,父亲迟疑了一会儿,“那好吧,我等你走后,把院门关一下!”我背起书包,挺起胸脯,在父亲面前昂着头走出了院门。小栓已在村口等我。我望着外面漆黑一片,说实话,心里还真有点害怕。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要走这么长的一段山路。“你怕不怕?”我问小栓。“怕?有啥怕的?我们有两个人呢。”小栓的声音不大,但我听得出来,他一定和我一样,在假装勇敢。

我们出发了。黑漆漆的夜,天边悬着两颗孤星,阵阵山风吹过,让人不寒而栗。偶尔有一两声动物的嚎叫传来,尖锐而凄厉。我和小栓不禁加快了脚步,只想尽快走过这段坎坷不平又特别漫长的山路。

“要是有大人送我们一段就好了!”小栓在后面低声嘀咕。是啊,现在我真的后悔刚才为什么要拒绝父亲的好意。我想象着此刻父亲就在我的身后,但我不敢回头看,只顾着埋头往前疾走。等我们走到学校,早已是大汗淋漓。

这样的时光持续了三年。但每一天上学,父亲必定要跟我一同起床,他有时甚至起得比我还早。自从我拒绝他送我之后,他再也没说过这类的话,只是说等我走后,关好院门,再也没有别的什么。直到有一天,我才知道父亲对我撒了谎。

初三毕业,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县城的师范。父亲显得特别兴奋,他邀我下河去洗澡,我这次没有拒绝。当父亲脱下长裤的一刻,我瞥见他的右腿上,有一块长长的伤疤,像一只黝黑的壁虎伏在腿上,特别的刺眼。“爹,你的腿啥时弄伤的?”父亲迟疑了一阵,呵呵一笑:“那次上山砍柴,让树枝给刺的,没事,庄稼人嘛,哪没个小伤小疤的,早就好了。”父亲说得那样自然,我信了。

但随后不久,母亲和我聊天时,无意中说到了父亲的那个伤疤:“你爹一天早上送你去学校,让猎人的套弓给夹着了,淌了不少的血,好几个星期才好呢。”“送我?爹送过我?”我惊讶地向母亲求证。“是啊,你爹不让我对你说,上初中那会儿,他一直在送你,为了怕你发现,他就远远地跟在你后面。他还说,离你二十米远,既能看到前面的你,又不会被你发现。送你三年,你爹呀,都总结出经验来了。”母亲说得自然,我的心却在流血,为自己曾经的固执和无知。

那一刻,我的脑海里闪现出这样的画面:漆黑的夜,两个少年行走在狭长的山路上,在他们身后的二十米处,一位老农在悄悄地跟着,他是那么小心翼翼……一直固执地以为自己是多么勇敢,不曾想却辜负了父亲的那颗慈爱的心。这一生,只要我们还行走在人生崎岖的山路上,父亲就会一直紧紧地跟在我们身后二十米,直到他再也迈不动脚步的时候……

我也是一个父亲

由于工作原因,他32岁那年才走进婚姻。次年,喜添贵子。识文断字的爷爷戴了老花镜翻遍厚厚的《康熙字典》后,给孙子起了个响当当的名字:耀祖。期望之殷切,不言而喻。

转眼,耀祖一周岁了,却迟迟不会讲话。他和妻子急忙将孩子抱到医院,一检查,竟是先天性智障。这消息就像一股冷彻骨髓的冰柱劈头浇来,全家人的心在瞬间被迅速冻僵。然而,命运之神对这个家庭的捉弄并没有就此止住。就在小耀祖四岁那年夏日的一个黄昏,母子俩横穿马路时,一辆飞驰而来的轿车撞向了她们。车祸夺去了妻子的一条腿和小耀祖幼小的生命。痛失幼子,对这个家庭无疑又是一场沉重打击。有很长一段时间,每逢吃饭,全家人围坐在餐桌前,相互都不敢对视,整个屋子沉闷得几乎窒息。只有他偶尔会提到儿子,每每都泣不成声。而这时,父亲总会一脸不屑地说他:“堂堂男子汉,真没出息,黄泉路上无老少,你哭有啥用?”

起始,他以为父亲心疼他才故意这样说的,可接下来父亲的种种表现却令他渐渐明白,根本就不是。一晃几年过去。其间,他又有了一个女儿,乖巧伶俐、漂亮可人,可他依然无法释怀。他常常会表情麻木地盯着儿子的照片和儿子曾经玩过的那堆玩具发呆。父亲就很生气,一边训斥一边将那些东西胡乱地装进一个大袋子,拎出门,大声嚷着要去丢掉。而更令他疑惑甚至气愤的是,父亲在小耀祖出事后的几年时间里,居然一次也不曾主动提起过。他想,一定是因为小耀祖是个智障孩子,即使活着也断然不能给他的爷爷争光露脸,更甭提光宗耀祖了。所以父亲才表现出如此的无所谓甚至冷漠。他越想越气,后来竟发展到父子反目。

这种僵化的局面直到父亲患了老年痴呆后,才慢慢得以缓和。儿子出车祸后的第五年,身体一直硬朗的父亲突然患上老年痴呆,还伴有轻微的偏瘫,生活不能自理。看着父亲目光呆滞、语无伦次的样子,他鬼使神差般竟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让你这么绝情,这是老天对尔的惩罚!

终于,父亲在床上躺了一年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临终前,老人家有片刻的清醒,紧紧抓住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儿子——别难过——这回——小耀祖在那边——就不孤单了——我可以——去——陪我的——宝贝孙子了。”他瞬时彻悟,原来父亲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自己的小孙子啊!在患病一年多的时间里,父亲常常喊错他们兄妹三个的名字,甚至有几次竟把老伴当成老娘,然而,在父亲残存的那丁点儿可怜的记忆里却清晰铭记着小耀祖的名字,从未忘记!

后来收拾遗物时,母亲交给他一个上了锁的小木匣。他轻轻打开,里面竟全是儿子生前的照片和所有的玩具。母亲哽咽着告诉他:“你爸当时之所以憋着不提耀祖的事,那是因为他担心自己已经失去了孙子,可千万不能再搭上一个儿子啊!何况孩子已去,再一次次地提及,无疑就是往伤口上撒盐,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只会放大亲人的痛苦。你爸没人的时候,还常对我念叨‘我也是一个父亲呀!’”

秋寒渐深,空气中薄凉弥漫。跪在父亲的墓碑前,他终于明白:这人世间的父爱啊,就像儿女生命中的大海,即使沉默着,但它也同样拥有着涵盖你一切和关照你一切的深度。

为了对父亲的承诺

苏丽文今年二十八岁,今年二月父亲被发现患了鼻咽癌。在苏丽文出征北京前,父亲和她一同许下了诺言:“爸爸拼健康,女儿拼金牌。”北京奥运跆拳道赛,苏丽文严重膝伤咬牙撑完三战,虽在铜牌战不敌克罗地亚的马丁娜,只得第五名,但她拼搏不退、铜牌战十一次倒下再起,奋战精神感动全场。

苏丽文在北京忍住痛,是为了与罹癌父亲的承诺。许多观众噙着泪水看电视转播,痛彻心扉的感动,她虽不能夺牌,价值却远胜一枚金牌。苏丽文在对阵韩国林秀贞时就伤了左膝韧带,原本得放弃比赛,但赛前,她承诺父亲:“我拼金牌、老爸拼健康。”输了首战,跟金牌无缘,心中还是想着这个承诺。她说:“不管如何,我要踢下去。”经过六个多小时治疗,受伤的左膝包上厚厚绷带,第二战三回合六分钟的比赛,苏丽文顶不住痛楚与对手的接连攻势,倒地七次,咬着牙,苏丽文勉强站起来,以一比零击败新西兰钟罗苹,对手不禁称赞她是“勇敢的对手”。

准备铜牌战前,苏丽文说:“我是为父亲而战。”苏丽文腿已没有支撑的力量,全队都劝她放弃,苏丽文说:“不要剥夺我的梦想。”在一旁备战的宋玉麒忍不住掉泪。她与克罗地亚的马丁娜争铜,含延长加时赛的四回合中,苏丽文摔倒十一次。她利用右脚支撑、伺机以严重受伤的左腿进攻,前两回合竟成功两次上端进攻,四比四战平。但她左膝痛到失去知觉,防护员数度进场,用冷冻喷雾剂狂喷苏丽文伤处,苏丽文在第三回合就倒地三次,她频频捶着地板。她赛后说,当时心想:“老天爷,请让我站起来,完成最后三十七秒。”

总教练侯纬星表示,第一场受伤,就劝她放弃,但苏丽文坚持上场,侯纬星说:“劝她下场,太残忍;看着她在场上拼命,心更痛。”铜牌战第三回合。第三局是最艰难的两分钟。上场前,苏丽文抬头向天,双手捂住脸为自己祈祷,二十八岁的她,这是她最后的战场,她要坚持下这最后的一百二十秒。马丁娜先踢中苏丽文有效部位再得两分。当苏丽文换腿时,伤腿不小心撑地,她的脸部因痛苦剧烈地扭曲。教练目睹一切,这位又高又壮的汉子手在发抖,他掩住嘴,焦灼地站在后面踱步。第二次进行喷雾处理后,苏丽文示意继续比赛。

时间剩下最后三十四秒,裁判再一次问她,是否终止比赛,并叫来了边裁紧急磋商,最后同意苏丽文的意愿——继续比赛。在观众一阵阵热泪盈眶的呐喊声中,苏丽文靠右腿作支撑,在终场前落后四分的极大被动情势下,竟然击中对手头部,绝境突围,奇迹般地扳平比分,将比赛拖入加时赛。进入加时战,马丁娜选择对苏丽文杀伤力最大的中端攻势终结比赛,苏丽文趴倒赛场,她挣扎爬起敬礼,全场响起掌声。

我的吝啬父亲

父亲是一个月前检查出肝癌的。初始的症状一点都不明显,只是间隔三五天呕吐一回,打一天点滴或者吃几包药,症状立刻消除。这种状况持续了一个多月,到后来,消炎药和点滴都不起作用了,我才开始有点慌。B超单子很清晰地显示,他的.肝部有肿块。很快又做了一个加强CT,肿瘤这个事实就板上钉钉地确定下来。

从未有过的伤心让我几乎站立不住,再走几十米,回到自己家中,一进门便瘫软在地上。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以这种方式同这个世界告别。我更没有想到,看到他将近人生的终点,自己是如此的无法承受。

曾经,我一直以为自己并不爱他。很幼小的记忆中,家里一直缺少他的位置。他和妈妈两地分居,大我两岁的姐姐,跟着他在县城读书,我则是跟随妈妈在镇上的中学,过完了童年。他的孤僻和怪异人尽皆知。我印象最深的是10岁时的一件小事。他新买了一辆自行车,周末回来,将车子仔细地放到家里便去了菜园。那时我刚刚学会骑车子,碰巧小伙伴来喊,于是斗胆将他的自行车骑了出去。疯玩到傍晚回来,还没进门,就听到他的咆哮。待看到我,他老鹰一样扑过来,将我从车子上一把拎起来远远丢出去。那次,我磕残了门牙,到现在,那颗门牙还有小小的豁口。

妈妈和他吵了个天翻地覆,他二话不说载着姐姐就回了县城。黑漆漆的晚上,妈妈搂着我在床上小声抽泣。惊魂未定的我,上下牙齿打着颤,心里闪过一个朦胧的念头:“这人肯定不是我的亲爸!”

那个年代的他,压根儿不知道AA制这个名词,却是极忠实的AA制粉丝。这种状况在我脑子里印象深刻,以至于关于少年的所有回忆就是一个镜头,饭桌上他和妈妈用筷子夹着肮脏的纸币:“这是你的,这是我的。”那种庄重严肃的神情,根本不像一张床上的夫妻。

我上初中之后,爸妈已经结束了两地分居的状态,分离多年的一家人终于生活在一起,但想象中的幸福依然遥不可及。妈妈和我,他同姐姐,一家四口人好像围城内的两座孤岛,天天面对面,却几乎没有交集。

高中时,语文课上读到《葛朗台》,我的眼前总闪现出爸爸的影子。从小到大,我在这个男人身上没有体会过任何温情,在他的世界中,最重要的东西就是“钱”。即便是他最疼爱的姐姐,除了必要的学习生活用品外,他也从不为她多花一分钱。到后来,姐姐大学毕业,能够自力更生之后,我才惊讶地发现,她和爸爸也是那么的疏离。

而爸爸呢,每次看到姐姐,念叨的就是多年养育她的不易。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显,他已经付出过了,现在,该是姐姐回报的时候了。姐姐没少给他钱,但他总是不满足,到最后,姐姐就很少回家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放弃索取,每隔一段时间就给姐姐写一封信,巧立各种名目要钱。我从心底里为有这样一个爸爸而感到羞愧。

大学毕业不久,我遇到了现在的妻子,准备结婚。那时候,县城的房价还不贵,一套房子不过几万元。妈妈同他商量要给我买套房子,他难得同意了。房子买好后,他坚决要在房产证上写自己的名字。为了安抚他,房产证上真的写了他的名字,噩梦便从此开始。从房子到手的那天起,和这个房子有关的一切,都得听凭他做主。装修、家具,甚至墙上挂一幅什么画,都得尊重他的意见。我和妻子稍微有一点不顺从的意思,他就大吵大嚷地让我们滚出他的房子。

实在没有办法,结婚一年后,我和妻子东挪西借总算凑够了他当初出的购房款。攥着钱,他这才消停下来。

婚后我本来是想将妈妈接到身边来的,但他不同意。而婆媳关系也的确是个难题,到最后,妈妈同他还是生活在原来的老房子里。那时候,他已经退休了,大段空闲时间里,他在老房子旁边的空地上开垦了一块荒地,春天种玉米,夏天种蔬菜。

附近住的老人,看到他垦荒,便也过来凑热闹。本来是消闲解闷儿的事儿,他却如临大敌,担心自己的庄稼被人偷,又怕其他荒地被别人多分多占。那两年,他天天挥汗如雨地忙碌,最终,偌大一片荒原全部被他开垦了据为己有才算罢休。即便这样,他还不满足,没事就在田埂上下功夫,今天侵邻家一寸,明天再侵一寸。直到对方察觉,一场口水仗之后,他才偃旗息鼓。荒地开垦出来,年过70岁的他体力却跟不上了,于是,每到秋收我便再也不得闲。今天帮他收豆子,明天帮他掰玉米,看到窄小的院子里堆满庄稼,他笑得眼睛合成了一条缝。

妈妈受不了这样的劳累,加上长期心情抑郁,竟瘫痪了。我和妻子工作繁忙,于是日常照料妈妈的担子,便落到了他的身上。对此他倒没有异议,只是提出了两个条件:妈妈的退休工资要全部给他,另外,我和妻子还要负担他们的日常花销。

说实话,他的这个要求很让我替妈妈心寒。一辈子的夫妻了,到最后却还是这般明算账,做人到这样的境界,绝对算奇葩了。

平心而论,他对妈妈的服侍还算尽心。瘫痪3年,妈妈身上没生过一个褥疮。3年后,妈妈去世,他哭得比我们还要悲伤。妻子很鄙视他:“少了一份收入,自然伤心啦。”我内心也有怨气,但看到他老泪纵横的样子,又有几分心酸。

没了妈妈,这个世界,他便成了彻底的孤鸟。

过了75岁之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曾经开垦过的农田任其荒芜之后,他又添了一个新习惯——捡垃圾。每天清晨,蹬着他那辆破旧的小三轮车出门,瓶子罐子包装袋,所有能够捡回的东西,他悉数收入囊中。可卖的垃圾卖到废品站,废品站都不收的破铁,就堆在院子里。日复一日地积攒,本来窄小的院子,渐渐拥挤得走路都艰难了。

我和妻子敢怒不敢言,正担心那个家不知要被糟蹋成什么样子时,他忽然做了一件大事——买了一套电梯房,就在我居住的那个小区。

我和妻子大吃一惊,一套电梯房将近30万,他哪来这么多的钱?他很得意,摩挲着印着他名字的房本,给我算了一笔细账:每月工资2400元,捡垃圾每月也有近千元的收入,还有之前妈妈在时,他们两个的工资全部存下,这十几年,他生生给自己攒出了一套楼房。

“老了,我要生活在你身边,怎么也得有个自己的家。”说这话时,他一脸的平静。从震惊中缓过神儿来的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本来想着住到电梯房来,他总能享两天清福了,谁知,搬过来没有一个礼拜,他就开始了呕吐。许是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得病之后的他忽然间脱胎换骨成另外一个人,住院第一天便将存折拿出来:“治病需要钱,你拿去用吧。”

我不想接,可他很执拗,一个劲儿地塞过来,末了又长叹一声:“我不在了,这些钱还不都是你的!”

这样温情的话,随着住院时间的延长,他说得越来越多。一个夜晚,我正给他泡脚,他忽然低低地说了一句:“我奔了一辈子的钱,到现在才发现,再多也暖不了心,人最重要的还是亲情啊!”我的眼泪一下子落下来。

长期以来,我一直怨恨他对钱的执迷,但现在,他的突然了悟又让我恐慌,放下这一切的他,大去的日子真的不远了吧。

越接近这样的临界点,我竟愈发舍不得他。好多时候,看着他弱弱地躺在病床上,我的脑子里会盘旋着一句话:如果他没了,这个世界,我也就遗失了自己的根。

人到中年,我才第一次体会到父子之间的血脉情深。他开始细碎地回忆过往的时光,我也是第一次了解,他怪异吝啬的来源。他从小就没了父亲,奶奶再嫁后,继父对他毫无感情。年幼的他靠四处乞讨上完了小学中学,之后又靠着捡煤渣当苦力读了大学。后来虽然日子好了,可心中的不安全感已经生了根。也是缘于亲生母亲的冷淡,他这一辈子都不再相信任何亲密关系。唯一能让他心安的,除了钱,还是钱。

了解了他的经历,我的心中酸楚更甚,童年的印记伴随了他一生,这个可怜的人,不吃不喝不享受,拼尽生命攒了一生的钱,到最后,又剩下了什么?“最起码剩下了两套房子,现在想来,也算对你和你姐姐的补偿吧。”说这话时,他的眼中闪烁着泪光,那双瘦骨嶙峋的手,犹疑地、窘迫地、小心翼翼地从被子下面探出来,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爸爸……”我哽咽着用力回握住他苍老的手,泣不成声。

间隔四十几年的冷漠光阴,在那个瞬间,浓缩成薄薄的一片温暖,落在那双紧紧握住的手掌中,落在我们父子滚烫的热泪中,悄然融化,淡淡挥发。在人生的尽头,我吝啬的父亲,终于找到了生命本源的温暖。虽然这温暖不会太持久,但哪怕只是刹那,他的灵魂,也远离了孤单。我期冀,这温暖能伴随他的脚步,停驻在天堂的门前。

种棵树收留旧时光

没有树的院落,就像没有父亲的家,空荡荡的。我发现时,春天已到了。

那些树,是父亲种的,就像我和姐姐有着各自葳蕤的时光。岁月流逝,姐姐已结婚生子,我也要在城里安家。如同那些树,我们长到分叉的年纪,然后分道扬镳。现在,父亲卖掉它们,手刃了那段时光。他把钱全都交给我。

我买了新房,父亲卖掉“心房”。我顾不了这么多,在他面前,我总像个孩子般没用。父亲总有他的办法,哪怕是面对我天文数字般的房贷,他眼也不眨一下,淡淡地对我说:你工作你的,我想办法。卖掉树,去打工,这是父亲全部的办法。他明白,那块地能养活全家,却给不了我的城市生活。一直,父亲都不愿出去,他舍不得那些庄稼,还有他垒砌的家园。虽然他谙熟农事,在田地里游刃有余,但到了城里,他就像迷途的孩子,不知所措。

父亲走了,我回家收拾“残局”。树枝凌乱散落一地,乍绿还黄,像不小心随手打碎的时光。清理好树枝,接着是树根。树是齐根锯断的,硕大的伤口,像父亲的嘴,在喊我。我什么都听不见,但从年轮里,我能认出那些逝水流年。枣树清瘦,是父亲给我种的,因为我嘴馋;桃树细腻,是父亲给母亲种的,母亲身体不好,桃树避邪;槐树匀称,是父亲给姐姐种的,姐姐喜欢吃槐花……哪一棵是父亲种给自己的呢?我仔细辨认,这些让他疼痛不已的树,竟没一棵是他给自己的。

刨完树根,坐在寂寞的院落里,我有种被掏空的感觉。母亲喊我烧锅。现在家里只剩下母亲,我一回家,她就喊我做这做那。我知道,她并不想我干多少,只想我在她面前,让家有些回音和气息。母亲做着饭,数落着父亲:是不是又跑丢了,也不打个电话?!吵闹一辈子,她还是关心他。父亲记性差,有时赶集都找不到回家的路。在城市,那么多路,他能找到回去的路吗?

我拨通父亲的电话,我问父亲:习惯吗?父亲不屑地说:有啥不习惯的!工地的活,比种庄稼容易,钢筋扎好,往地上一种,就会长出大楼……父亲变得很健谈。他总是这样,再艰难的事,也说得轻描淡写。不过,我相信他,因为他是父亲。父亲忽然问:家里的树发芽了吗?我支支吾吾。或许他忘了,家里的树都卖了,包括春天。父亲喃喃道:应该发了,这里的都伸胳膊踢腿了。我轻轻问:还迷路吗?他笑笑,不好意思地说:不迷了,我找棵大树,就有了方向!说起那树,他又来了精神,滔滔不绝。

我决定给父亲种棵树,帮他收留那些渐渐老去的时光,让他轻易就能找到回家的路。没有树的院落,就像没有父亲的家,空荡荡的。我发现时,父亲已老了。

标签:美文 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