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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器散文

文学2.15W

黄土,风沙,陶器,思绪,漫卷着、纠缠着,蜂拥而来,如烟似雾,弥漫着、翻滚着,淹没了我,淹没了天地。

陶器散文

站在乡村广袤的黄土地上,起伏的丘陵如起伏的风,呼啸着前赴后继地漫过,荡漾而起的心潮,久久无法平静。这片曾经沉寂、曾经沸腾的土地,在寒风到来的前夕,完全沉寂下来,像位饱经风霜的老人,无言了。这干燥的、温润的黄土,承载着太多的记忆和情感,有着诉说不完的故事。我的乡村,我的黄土,我温暖的陶器,已化成肌肤、化成血液、化成肉骨,成为身体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鲜活着,流淌着。

捧着湿漉漉的泥土,闻着温馨清香的泥土味道,滚烫流动的血液,透过手掌的肌肤,温热烘干着湿土,快成干硬的土片了,像乡间的土板墙,更像未挂釉的土陶。这种感觉,忽儿如一道光焰,腾起在脑海,源于泥土的陶器,是乡村最古老的、最纯朴的器物之一,几乎和人类最初的文明同时诞生的,恐怕比乡村还要古老。

恍惚,有一条通往古代的时光隧道,穿越了朝代的兴衰,直达亘古,芝麻开门一样,豁然开朗,明亮处别有洞天,我可以随意地穿越,无遮无拦。我看见,古老葱笼的大地,青脆欲滴,蓝天白云,河水流淌,先人们在平展开阔的沃土上,制陶,烧窑,悠然如舞蹈,做出一件件色彩明快、简洁纯朴、却又形态迥异的陶器,白陶、黑陶、黄陶......

我的脑海,由暗到明,丽亮起来,渐渐映出一幅油画,愈来愈大,占据了整个空间。一个阳光女郎,头顶陶罐,罐里汲满清澈甘洌的井水,步履是那么轻盈,神情是那么怡然。我忘记了画的准确名称,好像是《汲水》,或者就叫《陶罐》。是一幅世界名画,很多年前在一本美术书上看过后,有些莫名的震撼,那形象,终身难忘,仿佛刻入脑海一般,不会随时间的消逝而模糊,尤其是那高高举着的陶罐,常常闪现,不时从脑海跳到眼前,使我想到故乡的陶器,儿时的温热厚重,仿佛还留在指上。

那感觉,久久地存在着,重叠着,不仅仅是在我熟悉的村庄,在任何一片村落隐现、田野麦浪起伏的乡村,都会泛起这种感觉。乡村生活,很大一部分,就是在坛坛罐罐等陶器的碰撞中度过的,家园中的温馨,除了儿女,大概就是这些坛坛罐罐的陶器最亲切、最动人了。与生活息息相关的陶器,的确相当古老,在很久很久以前,远到我们无法追根溯源的地步,就平凡光亮着温暖着生活,使繁琐的生活充满泥土阳光的味道。譬如汲水的陶罐,喝水的.陶碗,触摸着肌肤,触摸到嘴唇,清凉,温润。

按理说,陶不像瓷,需要高岭这样特殊的产地,凡有黏土的地方,都适宜制陶。黏土遍地都是,我妈泥锅灶的土,就是黏土,村南村北都有,因此陶窑应该遍地开花,到处都有,而实际上并不是这样,我走遍村里村外,临近的村庄,甚至遗弃的旧村的角角落落,没有发现一处制陶的地方,连蛛丝马迹也没有。我想,在很早很早以前,就是刚刚迁徙来的时候,我的先人一定在坡上取土尝试过制陶,并不成功,或者麻麻糊糊而已,后来就放弃了自制陶器的打算,从外路人手中换陶器使用,自己烧制的陶器,无论如何比不上来路货,甚至相差太远,这绝不仅仅是技术的问题。也许村上的黏土、水、气候,真的不适宜制陶,起码制不出精美的陶器。后来,队里建了砖瓦窑,选择村南最佳的黏土,烧出的瓦不成型,烧出的砖总是不尽人意,色泽混乱,蓝中有红,红中带黄,要么烧不透,烧透后不是裂缝就是扭曲了,凹凸不平。村上的砖走不远,堆积如山,砖窑自动倒塌了。

果然,并不是每一片土地上,都能制陶的,虽然黏土到处都有。舅奶奶是捏泥器的高手,泥手炉远近闻名,但都是泥水素光的,试着烧过,光溜溜俊巧的泥手炉过火后呲牙咧嘴,废弃了。更不用说烧制精美的瓦盆陶罐了。

从我记事起,实际上,在我祖先的记忆里,村上的人一直是购买兑换陶器的。母亲将大人穿旧的长褂长裤给我剪铰了件无袖汗衫、半腿裤,我穿上试,赤着脚,我奶奶笑我:“像个赤红脸卖瓦盆的。”我后来留意才发现,卖瓦盆的,自然所卖不仅仅是瓦盆,还有坛子、罐子,甚至水缸、米瓮、砂锅等陶器,果然是这副打扮,穿着白粗布短衫,裤腿高挽,系着红腰带,光膀子推着独轮架子车,架上摆着大大小小各色陶器。村子里的老汉女人围观着,用指头弹来弹去,里里外外揣摩着,提着谷黍口袋,按斤两等价兑换。卖陶器的汉子,是山后青瓷窑人,红脸蛋,罗圈腿,再早还顺便卖烧制的陶灯树,专放灯盏用,又壮又笨,村里人便说:“青瓷窑的灯树,瓷个墩儿。”几辈人说下来,成口头禅了。到我稍大时,已没有卖陶制灯树的了,就是卖瓦盆的汉子,也难得来一回,每年秋末腌菜时,我妈见菜缸不够,才想起:“卖瓦盆的好久没来了。”正念叨着,赶着驴驴车拉着陶器的汉子进了村,手推车废弃了,驴车已算鸟枪换炮,在当街上喊叫着,那叫卖声,和钉盘碗的声音一样,余音袅袅,很特别,几乎全村的人家都听得见,陆陆续续跑出来,碗碟盆罐等小件物品,很快被抢购一空,连挂在车辕上的两个砂药罐都有主了。只剩下几个黑釉大瓮了,买家不多,太贵了,也没有那么多存粮可放。从始至终,卖陶器的汉子并不多言,手里提着只红瓦盆,不停地敲打,无论用多大的劲,瓦盆不会碎裂。

青瓷窑的陶器,确实有名,起码在百里方圆,妇孺皆知,再没有第二家。但不是官窑,一直是民窑,由制陶世家经营着。虽然起名青瓷窑,但瓷器一直没有多大的名气,有名的是陶器,粗陶。青瓷,不过是制陶人的一个美好愿望,或许,历史上曾有过青瓷的辉煌,也未可知。后来,我去过产地,虽没有目睹制陶的过程,却看见三三两两的人家,房前院后便是窑场,摆满叠起的大瓮小盆。村子里的人,除了种点口粮地,制陶是最大的副业了。据说,制陶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制陶人比庄稼人还要吃苦耐劳,更亲近泥土。

乡村,本来是泥土的世界,源于泥土的陶器,自然最普通,也普遍。大到水瓮米缸,小到瓦盆笨碗,最小的陶器是火罐,往额头上拔的,只有核桃大,头痛脑热,点上根对折的火柴棍儿拔一罐,留下红红的美人印,祛风去寒,比吃药还顶用。陶器虽粗糙,却实用,且廉价,遍布全家的角角落落,几乎每天都要用到,米缸水瓮,糕盆面盆,盘碗,瓦罐子,洗脚盆,孩子们玩得陶制小动物,摇摇晃晃的不倒翁,甚至死了人用的冥器,如衣饭钵、丧盆等等,最是贴近生活,与吃吃喝喝息息相关,密不可分,从生到死,都离不开陶器。

陶器,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蒸糕和面的红瓦盆和尿尿的红瓦盆,原本没有区别,只是用途的不同。吃也陶器,喝也陶器,洗也陶器,下水方便的还是陶器。村里的人,在夜里,炕沿下放一个陶罐,上边盖着红瓦盆,尿时,不用下地,伸手探上尿盆,在暖被窝里尿,端出倒进尿罐,盖上,尿臊味就不会散发出来。有的老汉,身边放一只黑釉亮的夜壶,有尿尿的长把小口,也有倒尿的口,盖着盖子,塞着塞子,擦拭得光亮,很像一只大肚酒坛子。

卖瓦盆汉子手中的陶器是结实的,演示时摔来摔去,不会烂,那是练就的巧劲,到了我们手里,陶器就脆弱起来,不经碰撞,一不小心就会裂缝,甚至碎烂。我家的水瓮,就换过几个了,有的是冬天结冰冻裂的,有的是不小心撞坏的,箍了铁丝圈,做了米瓮,舍不得扔掉。家里有十几个黑边敞口米色土碗,是不挂釉子纯陶土的,黑边是着了色,也有虹黄边的,有几个破了,钉了铁疤,边上缺了口,还照样盛糊糊喝。不过,到我记事时,来村上钉盘碗的,丢弃了长弓,已不给陶器钉疤了,换了细小的金刚钻,专给瓷器钉疤,一只碗钉五六道。

陶器易碎,却又是不朽的。我就收藏了一个汉罐,是不挂釉着色的陶罐。白底黄道,肚大口小,历经千余年,依然品相完好。在村南旧村的废墟上植树,不时会挖出残破的陶器,那碎烂的陶片,历经风雨,边角虽有剥蚀,却还没有熔化成泥土。村北余家坟,平田整地时,起出棺头的衣饭钵,拳头大小,全是挂釉的黑陶,用手一摸,黑亮可鉴。

陶器就是陶器,质朴,充满泥土的味道。有人曾说,陶与瓷是温度的差别,其实不是的,即便挂了釉的陶胚,无论多高的温度烧,永远不会成瓷器的,像俗话说的,泥基模子烧不出琉璃瓦的。陶器虽少了几分高贵,却多了一些质朴,属于乡村的产物。有没有木器的人家,却断无没有陶器的人家,即便穷到家徒四壁,墙上没泥,炕上没席,也有几件陶器的,水缸,瓦盆。这些粗糙的陶器,看似笨拙,古朴,其实蕴涵着最原始朴素的灵气,是最合乎人性的器物。

生陶用久了,就成了熟陶,吸收了人的灵气,色泽变得愈加柔和,那种黑,那种红,那种黄,更接近自然的原色,尤其是蕴涵了一家人的气息,有了特殊的磁场和生命力。像小小的火罐,母亲摊在水瓮壁上的凉粉,夏天的陶凉枕,却具有清火去热的功效,尤为明显。

源于泥土的陶器,和人一样,本身就是碳水化合物,不惧水,还吸水,泥土一样的表层,即便上了粗釉,釉下的毛骨眼也吸收着水份、光热,以及人的灵气,久而久之,和人体一样,有了生命力。像陶器盛熟食,透气,不易馊。陶罐煮水,泡茶,甚至堡粥,的确不是其它材质器皿可比的,尤其是纯洁度,原汁原味,具有天然的养生功效。

然而,时代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陶器,在乡村,早已被精美的瓷器所取代,愈来愈稀少。但我想,即便乡村会消失,但陶器不会,消失只是暂时的,几时,人们醒悟过来,像珍惜脚下的土地一样,珍惜起陶器来,低贱的陶器也会名贵起来。那时,人们便会回归到纯朴、干净的陶器时代。

因为,像我的双脚一样,生来就是为了踏实在土地上。而陶器离土地更近,本身就源于泥土,散为土,成形为器,陶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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