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印记抒情散文

记忆，是从路开始的。曲曲折折的鹅卵石路，朴实无华，从寨门延伸到村口。在那个赤脚走路的年代，路，似乎更深谙人心。它收藏一代又一代人的足迹，收藏一段又一段悲欢离合。它任人踩踏，默默相伴。

那年月，村寨低低矮矮的房舍，环抱成团，亲如一家。房子的形状、高度相近，贫富没有距离;家家用木门，出门用木棍穿插门环，并不上锁。谁家都穷，但是，乡亲们有钢铁般的品质。那年月，出入同一个寨门，乡亲见面，含笑打招呼;小孩子骂架，谁都熟知对方父母乃至爷辈的名字。农活干完了，大人互相串门，冲茶闲聊;小孩自有小孩的快活：凑伙伴去钓鱼、掏鸟窝、塑泥人、跳格子……花样百出。人活得悠闲，鸡鸭也活得悠闲，散养于村前村后，傍晚时分，兀自归家。母鸡不乱串窝，下完蛋，咯咯声提醒主人；公鸡冠鲜如血，声震凌霄，一家鸡啼，家家鸡啼，叫声割破黑夜，黎明渐露。那位卖豆腐的中年人，熟悉的声音从巷道传来，从晨雾传来，温暖又湿润。待香气四溢的热豆腐端上桌，一家人开始了清淡而朴实的幸福生活......

村东边的老榕，已经不知道它的年岁了。据说，自从有了村寨便有了老榕。我小的时候，它就是这么茁壮，这么的枝繁叶茂：它的枝条，先向东西南北撑成蘑菇状，中间的主杆往上又是一撑、再撑，叶随梢长，蓬蓬勃勃直指云端，犹如一柄擎天绿伞；它的腰身，抵得十个大人手拉手围抱，树皮斑斑驳驳，欲裂未裂，随便扯一块下来，发现里面新皮早已蓄满，嫩如小儿肌肤，用针扎入，立即泌出白色乳液；它的根，条条盘结纠缠，似无数手指，紧紧攥扣，五十米外的池塘岸壁，仍能见到根须。

树上活跃着许许多多不知名的小鸟，特别在早晨，如果没有风，那些枝枝叶叶也不停地抖，抖出绵绵的乐章：忽而一串高吭嘹亮，忽而一串低鸣啁啭，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听着听着，不由让人疑心，是鸟儿的歌声染绿了叶呢，还是绿叶成就了歌声的曼妙？茂密的叶层，间或飞出几只鸟，往别的地方去了，但很快又飞来一批；黄昏时刻，老榕宛如一颗巨大的磁石，漫天飞翔的黑影，碎铁般纷纷跌落下来。苍穹被吸得干干净净，这时候，整棵树闹腾腾起来了，叽叽喳喳的鸟噪声，像炸开了锅；一到夜晚，却出奇的静，像一潭死水，不起半点波澜。看那墨色般的黑团团，谁能数得清上面暗藏多少生命呢？

寨里头的古井，圆得像个句号。井水清甜甘洌，冬暖夏凉，冬天的早晨，雾气氤氲如仙气飘渺，一众女子，挎篮携桶，在边上汲水捣衣，摇着轱辘的女子，肌肤似凝脂，腰肢如风中杨柳，婀娜的`身影，宛若仙女。她们勤朴而素雅，心灵纯洁似泉，一句玩笑话，咯咯咯笑上半天，声音宛如天籁。埕上横竖许多竹竿，大大小小的衣服掠在上面，男衣色简，女衣花绿，婴儿的衣服五颜六色，拼成一道独特的风景。遇到风雨来袭，有人边走边嚷，“下雨了，下雨了！”自家衣服收了，也帮不在家的收。夜里睡觉，衣被散发淡淡的阳光味、人情味，暖暖的，做梦也香甜。

寨门口的大池塘，清晨的水面雾气腾腾，那些白脊背的、黑脊背的鱼儿，密密匝匝，浮头喘气，人靠近时，倏忽翻出水花，瞬息没了踪影。倒是那长须长臂的青虾，游集岸边，伸手一扣，可以抓得几只。池塘是孩子们的游乐园。在烈日炎炎的夏天，三五成群的孩子，迫不及待脱衣解裤，各自丢放一边，“卟嗵、卟嗵”跳入水中，翻身如鱼，游姿百态，有“狗刨式”、“倒板游”、“竹竿掠”……比赛谁游得快、游得远。有炫耀本领者，游到池中央，突然潜入水底，大半天，从水面探出头，手里抓着一尾鱼，引来一片惊呼声。对刚刚学会游泳的孩子，最高兴的莫过于抱得一截香蕉树或浮木，两脚不停拍击水面，在水花迸溅中，悠悠而游。这在善游者看来，是“花娘花样”不屑一顾的。相对男孩子来说，女孩子表现矜持。她们选择在池塘另处，自成天地。男女从不混湑。若有人无意走过女孩们洗澡之处，必被人瞧不起，讥讽要生“目草针”的。

夏天的夜里，寨门顶亮着一盏灯。各种昆虫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绕灯飞转、扑腾。壁虎是极残忍的家伙，陆续从墙缝爬出，东张西望，朝锁定的目标悄悄逼近，刹那间，可怜的飞蛾便成了它嘴里的美味。小孩子们恼这壁虎，恨它无情，用竹板条卷了蛛网去粘它、用沙子去掷它、用最恶毒的话去诅咒它……它是惊慌失措溜走了，可过一阵子，身影儿又出来了。

月亮，在天空皓洁着一轮，月光银银的、水水的，池塘岸边的草，幽幽处虫声蛙鸣四起，声线繁密如织。人走近前，一跺脚，声音嘎然断止；刚走出几步，声音恢复如初。浮游在半空的萤火虫，一闪一闪地，小孩子们东抓西抓，好不快活。待抓到掌心，赫然失去光亮，没办法，只得悻悻将它丢弃。劳作了一天的大人们，卷了草蓆、搬来炭炉和工夫茶具，在池岸边铺摆。此时炎气渐渐匿去，凉风习习，几个人围拢上来，煮水冲茶，三泡四泡，茶清香而神气爽，家事国事天下事无所不谈。倘若人多，则搬来乐器，各司其职，吹拉弹唱。丝弦笙歌悠悠扬扬，一泻千里，直至深夜露水漉漉时。

许多年过去了，我曾试图寻觅儿时走过的路，但每每却失望了。唯有将这美好的记忆，珍藏在生命的扉页，让它亘古，让它芬芳，让它如诗般韵味绵长。